本文存在剧透
当《永航员》于 1957 年首次在阿根廷开始连载时,它的作者们并不知道自己开启的是怎样的一部作品。赫克托·厄斯特黑尔德,故事的创作者,索拉诺·洛佩斯,故事的画师,并不知道这部作品将以最经典的西语科幻漫画的身份,为读者铭记几十年。”
2022年12月19日,当阳光扫过共和国广场的方尖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们会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走出门,博卡区的工人们咧着嘴,从他们五颜六色的铁皮小屋走向码头。而努涅斯区的人们则会眺望着引以为傲的河床足球场,等候他们的英雄回家。
即使拥有足坛第一人,但在各种意义上这支阿根廷队仍是一支平民球队,无数人都希望它能夺冠,但没有人相信它真的能夺冠。这也是阿根廷这个国家的写照,足球象征着整个国家的平民精神,是平民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
除了足球,另一个能代表阿根廷平民文化的则是漫画,繁多的出版社散布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如果说博尔赫斯与科塔萨尔代表着阿根廷知识阶层的骄傲,那么漫画则和足球一起构成了民众的团结精神。
在这之中,有一部国宝级连环画将阿根廷的平民团结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环环相扣的叙事,力透纸背的作画,以及预言般的政治深度,使它登上了《阿根廷经典文库》,将“平民的艺术”带进了经典文学的神殿。
这部作品就是由赫克托·厄斯特黑尔德编剧,索拉诺·洛佩斯作画的——《永航员》(El Eternau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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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斯特黑尔德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科班出身,他最初的专业是地质学。但从小阅读史蒂文森小说的经历使他对冒险故事有着偏执的热爱,从一家出版社的校对工作开始,厄斯特黑尔德逐渐放弃了自己的地质学工作,以科普文章和儿童故事的作者身份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
在创作《永航员》之前,厄斯特黑尔德已经是一位知名连环画编剧了。事业的成功与漫画产业的繁荣促使他创办了自己的杂志,《边境》(Frontera)和《零时》(Hora Cero)两本月刊也就此诞生,厄斯特黑尔德承担了大部分的编剧工作。一系列新作和特刊也迅速进入正轨。
故事的另一端,索拉诺·洛佩斯则从一开始就立志成为画家,1953年,他获得了漫画《佩里科和吉列米娜》(Perico y Guillermina)的作画机会,开始了职业画家的道路。两年后,洛佩斯接替了坎帕尼成为《布尔·罗基特》(Bull Rocket)的作画,与厄斯特黑尔德持续一生的合作也就此开始。
创刊《边境》和《零时》后,厄斯特黑尔德和洛佩斯先后创作了《乔·佐达》(Joe Zonda)、《月球的鲁尔》(Rul de la Luna)、《罗洛,被收养的火星人》(Rolo, el marciano adoptivo)等一系列作品。两人的合作也愈发默契,他们逐渐不满足于叙事重复的畅销科幻故事,想要创作一部真正能够留在艺术史上的作品。
彼时整个世界处在多事之秋,冷战的阴云缓缓降下,美苏之间的核竞争也愈演愈烈。1954年,美国在比基尼环礁进行了史上最大的核试验之一,试爆了大名鼎鼎的氢弹“喝彩城堡”。因为计算失误,原本预计400万吨当量的喝彩城堡实际达到了1500万吨当量,形成了一个7.2公里宽,14.3公里高的巨大火球。
未曾预料到的威力不仅摧毁了当地的军事基地,辐射尘甚至落在了160公里外,造成日本渔船“第五福龙丸”船员的辐射中毒,引发了一系列反核抗议活动。
位于“美国后花园”,又临近两个大洋的阿根廷自然也被核恐惧的情绪笼罩,厄斯特黑尔德和洛佩斯决定以此为引子,配合他们一贯擅长的科幻题材,创作一部反映现实隐喻的科幻作品,此时的他们或许也没有预料到,阿根廷漫画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就此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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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初场景设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一间别墅,主人公胡安·萨尔沃与朋友一起玩纸牌游戏时,听到了美国试爆核弹的新闻。紧接着,辐射尘如雪一般漫天落下,他们隔着窗户目睹了惊悚的一幕:街道上的人在短时间内一个接一个死亡,甚至没留下反应的时间。
更令人惊恐的发现随之而来,他们自制的盖革计数仪竟没有对辐射尘作出任何反应,物理学家法瓦利立刻意识到,这“雪花”并不是核试验所带来的,他们面临着比核武器更可怕的局面。
在之后的调查中,主人公们发现自己面临着最不可思议的唯一解释:地球遭到外星人入侵了。
厄斯特黑尔德神奇地将体裁的限制转化为撩动读者的道具,当时的阿根廷连载连环画往往以每周三页,每页三条的形式发表,为了吸引读者阅读,作者们都会将每段剧情安排在最后一帧结束,并使用小转折引出下一期。《永航员》也不例外,主人公们在新的绝望和新的希望间层层转折,常常前一秒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下一秒到来的便是更深的绝望。
如今的读者大概不太能体会当时“追番”读者们的心情,但毫不拖沓的节奏和一气呵成的剧情仍能使我们瞥见作者们的功力所在。350页的篇幅一蹴而就,下一页乃至下一帧的剧情就有可能180°反转,使得“剧透”和“梗概”都显得苍白无力。
随着剧情的推进,洛佩斯的笔力也开始占据主动。他的写实风格作画很好地承载了接连转折的剧情,使《永航员》脱离了传统连环漫画的粗糙质感,人物的细微表情伴随面临的境况不断变化,人物和场景所营造的微妙气氛也将悬念推之最高。
在处理主人公们自救和抗争的叙事上,作者们发挥了他最擅长的天赋,将虚构的科幻故事与真实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区融合在一起,主人公们穿过了真实的意大利广场、奥利罗斯街、戈罗斯蒂亚街和多雷戈街,面对的却是虚构的外星入侵者。就在这亦真亦虚的场景中,他们与入侵者展开了力量悬殊的巷战。
在诸多街景中,最能体现阿根廷风格的一处,便是河床足球场。
厄斯特黑尔德做了非常多的考量,这座阿根廷足球队主场是一座雄伟的混凝土建筑,因为坚固的结构和巨大的体量,它被选为了人类反抗军的驻扎地。主人公们在这里击退了一次又一次进攻,正如真实的河床体育场象征着阿根廷足球的抗争精神一样,《永航员》中的河床也成为了人类团结一致抵御侵略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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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这座象征着阿根廷体育精神的场地,《永航员》的主旨也呼之欲出,目睹了冷战铁幕缓缓落下,以及1955年阿根廷庇隆政府被推翻的厄斯特黑尔德与洛佩斯,一直在思考如何将破碎的人类世界重新弥合起来。他们借漫画中主人公之口说出:“只有这样的灾难才能让人明白,自己永远都不该忽视的东西是什么......”。于是《永航员》成了与美国个人英雄主义漫画截然相反的作品,书中的所有人都是各具一点微不足道特长的普通人,用手边的常用材料制成防护服,用普通人的智慧对抗外星科技的入侵。
从角色的选择上也可以看出作者们弥合阶级裂痕的努力,萨尔沃和法瓦利教授是住在努涅斯区的中产阶级,而学徒工巴勃罗和工人弗兰科则是标准工人阶级,再加上作为军人的阿马亚队长,《永航员》的人物们涵盖了几乎全部阶层。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人或许各自是势同水火的河床俱乐部与博卡青年俱乐部球迷,一辈子也不会有团结一致的认同感,唯独在这个不可能的局面下,所有人都聚集在河床体育场,为人类最后的一丝希望而战。
这样的精神甚至蔓延到了阿根廷以外,在第一版《永航员》中,作者着重刻画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应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入侵所作出的努力,以此来表现全人类的团结精神。
正如厄斯特黑尔德在序言中所说:“《永航员》中真正的英雄是集体英雄,一个人类群体的英雄。尽管并非刻意追求,但它的确反映了我心底的想法:唯一的英雄是‘群体’英雄,而不是——从来都不是——个人英雄、孤身英雄。”
不过,真实的历史似乎给作者和读者都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人类团结的期盼在政治现实面前不堪一击。1976年3月24日,阿根廷军队用武力从伊莎贝尔·庇隆的手中夺取政权,三军首领宣布成立联合军政府,开启了七年的“国家重组进程”。为了稳妥地掌权,军政府没有大肆残杀害民主力量,而是采取了秘密手段使左翼运动领袖们“失踪”,阿根廷的“肮脏七年”开始了。
1977年4月21日,厄斯特黑尔德被军政府绑架,那之后,除了零星的一些消息外,这位伟大的编剧再也没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的四个女儿也先后被“失踪”,甚至具体的死亡时间都不为人知。洛佩斯则被迫辗转西班牙和巴西,继续自己的漫画家生涯。此后,洛佩斯一直努力延续着《永航员》的生命,他一直为《永航员》创作续集和新的系列,直到2007年。
2020年,Netflix宣布将《永航员》拍摄成剧集,在预告海报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尖碑上空下起了令人恐惧的皑皑白雪,这两个意向正如厄斯特黑尔德所尝试的那样,将幻想的恐惧植入了现实空间。
在Netflix宣布开拍《永航员》的同一年,这部伟大的作品也终于有了中文版,此时距离《永航员》的版权尘埃落定仅仅过了两年,经过繁琐的重新制版,中文版《永航员》最终成为一本350页的大开本鸿篇巨制,光是内文漫画部分就有近13万字。如今我们可以期待,在看惯了纽约或东京这些世界中心的灾难故事后,远在世界尽头,隔着盛行西风与南极洲遥遥相望的阿根廷,又将带给我们怎样的幻想艺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