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力特辑:《哈尔的移动城堡》如何出色地「乱改」了原著剧情?

本文基于「 篝火营地 」与《polygon》中华地区独家授权协议编译,转载请征得同意

作者:Petrana Radulovic

翻译:张静 编辑:枚尧
全文约 3600 字,阅读只需要 6 分钟。

编注:外媒 Polygon 特地将 5 月 25 - 30 日设为他们的「吉卜力周」,每天带大家回顾一部吉卜力工作室的经典之作,本篇为《哈尔的移动城堡》。

【预警:文中包含部分《哈尔的移动城堡》原著与电影剧透,建议观看后阅读】

喜爱吉卜力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的粉丝们,在阅读原著时或许会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书中的城堡并不像电影中那蒸汽朋克风格、用足肢行走的奇异机械,而是更偏向刻板印象中的中世纪古堡,只不过能飞在空中并有着通往其他城市的几扇门。

《哈尔的移动城堡》改编自戴安娜•韦恩•琼斯(Diana Wynne Jones)在1986年所著的同名小说,依此创作出了一个充满盎然生机的视觉故事,但它与原作也有着迥异之处。不似书中那尖锐揶揄的笔调,动画透着一种甜蜜悦耳的真诚,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讲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去呈现出来 —— 但两个版本都保留了一样的精彩。

不论小说或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都有着基本相同的故事线:个性温和的少女苏菲,突然被嫉妒的荒野女巫变成了年迈的老太婆,并随后遇上了衣着花哨的巫师哈尔和言语伶俐的火魔卡西法。但在其他细节上,吉卜力所做的电影都与原著有着不少区别。

电影中,整个世界正处于交战状态,哈尔变形为一只像鸟的怪兽,试图去阻止这场战争,在书中作为最终反派的荒野女巫则早早地失去了威胁。相比之下,原著的故事主要围绕哈尔破灭的几段恋情、造访世界各地的旅行、以及一份被施了诅咒的英语作业展开。原著的文风戏谑幽默,处处彰显着作者琼斯言简意赅的散文功底;电影则透着一种优雅徐缓的风格,典型的宫崎骏动画特色。

显然,吉卜力工作室深谙动画电影的优势与弱项,在改编《哈尔的移动城堡》时做了些相应的改动,故事基调有了变化,但从未流失原著的魔力。

忠实与变通

电影版《哈尔的移动城堡》没有完全偏离原著的故事,但对一些场景进行了特意重构。比方说,苏菲初遇城堡的那天清晨,想办法说服卡西法借出火焰来烹饪早餐,这几乎是对原著描述的逐字重现。得益于动画的具体表现力(尤其是吉卜力镜头下引人垂涎的美味食物),这个场景很快定义了哈尔与苏菲之间的关系。哈尔对苏菲居然能说服卡西法的行为有种不动声色的欣赏,苏菲则对恶名远扬的少女夺心魔竟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美少年感到万分诧异。哈尔似乎认为两人是头一次见面。

但观众们知道并非如此。

在电影和书中,当苏菲穿过城镇,前去拜访她的妹妹时,苏菲与哈尔就曾有过短暂的交集。书中的邂逅相当轻描淡写,哈尔搭讪苏菲,想请她共饮一杯,但被苏菲拒绝了。而电影中两人的初次相遇则是最经典的场景之一,苏菲在大街上遇到了麻烦,哈尔直接牵着她飞了起来,两人在半空中轻盈漫步。

这两个情节都瞬间勾勒出了哈尔的为人。书中的哈尔是个明显的花花公子,他夭折的几段恋情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而电影中的哈尔虽然打扮华丽,但其用意不在于调情,而是借张扬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怯懦。

在这两幕引入场景中,前者保持了对原著的忠实重现,后者则大相径庭,但都很好地体现了导演宫崎骏对于整本书的化用,他如何在保持大致框架不变的情况下做出调整,转为讲述自己的故事。毕竟,书和电影两种媒介的优劣势有着极大不同,而宫崎骏身为动画行业的行家里手,他非常明白自己想要讲述怎样的故事。

灵活的散文 VS 生动的动画

在两个版本的《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苏菲都会发现哈尔给了卡西法自己的心脏,从而让卡西法能够存活下去,反过来哈尔也得以借用它的魔力。同样,这份契约让哈尔承受了沉重的代价,而苏菲必须找出破解它的办法。

在书中,哈尔受到的诅咒以诗歌的形式呈现,这首诗其实就是约翰·邓恩的《歌:抓住一颗流星(Song: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小说中的一重乐趣正在于角色们如何试图解开诗歌的谜题,找到曼德拉草的根,并真的抓住一颗坠落的流星。琼斯故意对诗歌的含义进行了曲解。在原诗的语境中,约翰·邓恩列举了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此类比世上并不存在一位美丽又忠实的女子。而在小说中,哈尔才是那个不忠不实之人,他撒谎,捏造身份来逃避恋情的责任。而他的解咒关键,就在于摆脱耽于享乐的追求,变成一个真正诚实的人。

哈尔的诅咒不是唯一采用了散文手法的描述。在书中,苏菲意识到她自己也拥有魔力:当她将物体视为活物,对它们说话时,就能赋予它们一些特性。比如苏菲起初在店中独自缝制帽子,出于孤独,她向手中的帽子说话,为它们编造了不同的命运。她告诉一顶乳白色的宽檐帽「你会嫁入豪门(marry money)」;对一顶其貌不扬的蘑菇色女帽说「你有颗金子般宝贵的心(a heart of gold)」,并会有人因此与之坠入爱河。购买了这些帽子的女士最终都得到了苏菲所说的命运,尽管苏菲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能力,直到故事尾声时才学会如何掌控它。但一旦她弄明白,并且对自己有了更多自信,她就成为了一股绝对不容小觑的力量。

小说的魔力正蕴含在这些咬文嚼字与诗歌中。琼斯对紧凑的叙事手法情有独钟,并打造出自成一派的奇幻风格。《哈尔的移动城堡》是个童话故事,但它以一种有爱的方式去铺设情节,而不是像《怪物史莱克》那样充满了愤世嫉俗的现代化说教。苏菲是三姐妹中的长姐,并从最开始就放弃了选择幸福的出路,转而继承家业,因为长姐总是要帮忙养家。她的继母是一位善良宽厚的年轻女性,而不是一个老妖婆。英俊又神秘的巫师哈尔,其实来自乡土风情的威尔士郊区。就连诅咒都是以哈尔侄子的英语作业的形式出现的。有时叙事会突然沉重,比如苏菲的父亲再娶,她担心自己和同父异母的姐妹会把彼此视为「丑恶的继姐妹」,却又笔调一转,但「三名姐妹都出落得非常漂亮」。

颠覆套路

与书相比,电影版《哈尔的移动城堡》则采用一种更柔和的方式去设计情节。它颠覆了观众对于童话的一系列预期,更契合宫崎骏电影传达的价值观。邪恶的荒野女巫成了一个迷糊的外婆形象。被变成稻草人的王子需要一个「真爱之吻」来破除诅咒,但尽管苏菲已经心有所属,王子看起来也并不介意。

在文字形式下,书中从最开始就充满了显眼的童话元素,琼斯对它们加以解构并重新演绎。而在电影形式下,童话元素则让位给精美的画面,自觉淡入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些熟悉元素的存在,仍为故事添加了更多可发掘的深度,但它们不再担任幽默感的核心。

出于动画电影的表现特点,插入和重新解读一首 16 世纪的诗歌并不合适。苏菲和哈尔所遭受的诅咒,不再通过晦涩难懂的文字或语言来体现,而是从画面中一目了然。对于原著的纯粹主义者粉丝来说,这些偏离原作的改动可能会被视为不伦不类,但宫崎骏很好地将字面诅咒转化为画面,在保持与原作并行不悖的同时,并没有在动画中生搬硬套小说的描述。

相反,宫崎骏直观地展现了哈尔所承受的诅咒代价。每当哈尔借用卡西法的力量,变形为一只猛禽般的怪兽时,他都会遗失自己的一部分人性,从怪兽形态变回人类也愈发困难。当哈尔带着苏菲参观自己的秘密藏身处时,他们看见一艘战舰从空中飞过。哈尔利用魔力让战舰内部的齿轮停摆,但代价是自己的手臂颤抖着长出了怪兽的羽毛,手指也变成了狰狞的鸟爪。电影中的哈尔不是个拈花惹草的浪子,而是一个色厉内荏的懦夫,即使在与战舰缠斗时,他依然将自己隐藏在浮夸的魔法变身之下,最终迷失其中。尽管他找到了直面敌人和保护苏菲的勇气,但直到苏菲拯救了伤痕累累不成人形的他,他才敢回到她的身边。

宫崎骏的电影并没有像琼斯的小说一样细致描述了苏菲的魔力,但还是通过一些剧情元素来暗示了这种魔力的存在。比如苏菲所中的衰老诅咒,当最初被荒野女巫施咒时,她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甚至直不起腰的 90 岁老太婆,但随着电影剧情推进,每当苏菲明确了自己的心意时,她就会短暂变回年轻的样子。

起初这种变化非常细微,比如她能站得更直,脸上的皱纹淡了几分。但当她站在主战派的首席女巫莎莉曼面前,为哈尔辩护时,此时她彻底变成了年轻的样子。

而当莎莉曼一语道破苏菲已经爱上了哈尔,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羞惭,又变回了老太婆。此时已经非常明显,只要当苏菲感到自信时,她就会变回原本的年纪,也因此她的外貌在 18 岁和 90 岁之间来回变幻,随着她内心的情感状态而波动。这跟书中的情节相近,当苏菲得到了足够自信,她就能对魔法运用自如,不过在电影中以更清楚的视觉线索表现了出来。

不看其他元素的话,《哈尔的移动城堡》可以视为一个少女找到了自信的故事,以及一个巫师终于找到了不再逃避的勇气,再加上一个言语伶俐的火魔、满心复仇的女巫、一块魔法大陆、一座移动城堡,你就得到了整个故事的梗概。宫崎骏深知照搬书中的描述只会一败涂地,因为琼斯的散文造诣和文字游戏很难在电影中体现出来。于是,他将整个故事删减成最基础的框架,并运用自己在动画电影上的深厚功底去打造故事,最终成就了一部稀世珍品。即使原著与电影有着诸多不同,但它们仍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修改于 2021-05-10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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